真假幸福少年宮

　　我和「劉蛇」最近看過一套電影《11月9日》，由脫北者導演金逵珉執導，他分享時回應觀眾提問，說香港人如果有機會到北韓旅遊，不要單看導遊帶你去的地方，景點的後街可能有更多收獲，我們當場有笑出來，因為知易行難。北韓行事向來不用講理性，要拉、要鎖不在話下，一時話犬決、一時話炮決先嚇人。韓戰後幾十年的天地對調，他是缸瓦，你是瓷器，硬碰硬誰較蝕底？尤其你只是遊客，用不著以身犯險，這是我和「劉蛇」的共識。我這樣說並非要為大台受爭議的新節目解脫，因為攝製隊計劃到北韓之前，一定知道當地的限制，如果任由官方擺布，代表製作人甘願交出一向擁有的創作自由，換轉在香港，難道贊助商可以教你怎樣拍旅遊節目？

　　電視製作人都知道布景的原理，只有正面才能用，後面或者鏡頭框以外都是不見得人。北韓花盡所有資源，打造出一個最光鮮亮麗的平壤片場，但再好的手工都有「穿崩」位，問題是攝製隊有沒有用心找出來？電視台這樣做，事後可能要多花幾倍時間，查證和揀選有用的片段，但這是必要之痛，否則拿北韓旅遊部門的片段播放就成，不用勞師動眾派人去拍攝。再者金正恩年代的北韓，至少不會拿槍指著你要拍甚麼，事後審查亦放寬了，遊客的相機或行李只是抽查。我相信攝製隊拍攝的片段，未至於要逐格檢查，不要忘記影像以外，還要找一個懂得廣東話的人去聽。

　　我們在平壤旅遊期間，都會在火車、旅遊巴亂拍，在拍旅遊景點的同時，也會左影右影，甚至用全景模式拍攝，但求盡覽無遺。住在平壤的都是上等人，但跟景點見到的人有很大出入，小童都是素顏，成年人不會每一個都是襯衫、西褲、西裙。盛夏光年，平壤氣溫攝氏三十幾度，正常女子亦不會穿上傳統民族服裝行街。







　　地鐵以外，更多市民乘搭的是迫到沙甸魚一樣的電動巴士，一種是有軌的，列車主要來自前捷克，部分來自前東德。平壤第一條有軌電車線，在1991年通車，目前一共有三條路線，票價劃一是五塊北韓元，據說2014年開始，外國旅行團都有機會試搭。另外還有一條錦繡山線，列車出自瑞士車廠，專門接載乘客去太陽宮拜山，致祭兩位已故領導人金日成和金正日，費用全免，如果旅行團有安排此項行程的話。





　　另一種是無軌的，由北韓自行生產的「千里馬」電車行駛，時速大約45公里。無軌電車在廣州仍然可以找到，車頂拖著電纜，且進化成有冷氣，取代以往的「熱狗巴士」。

　　再說回我們的旅行團，在平壤期間能夠接觸最多當地人的地方，是市中心中區的平壤學生少年宮。平壤一共有兩座少年宮，另一座較宏偉的是萬景台少年宮，位置在平壤西面十公里內，已故領導人金日成故居附近。兩座少年宮都是外國旅行團的指定景點，平壤學生少年宮是逐間課室遊花園，像小學聖誕派對的巡遊班房。萬景台少年宮有說學生是最頂尖的，2000年已故南韓總統金大中到訪北韓，也是安排去那裡參觀。遊客去的話，可以跟金大中一樣，安坐觀賞舞台表演，載歌載舞是常識，連體操雜技馬戲都有得看。

　　我們在平壤學生少年宮的遭遇，是北韓導遊不斷趕鴨子，催促各人走快一點，停下聽一首歌似犯法一樣，有大陸團友不滿破口大罵，北韓導遊當他唱歌。旅行團只會去其中一個少年宮，我無法評論學生質素的高低，但能夠在平壤生活已經不是普通人，至少在金氏政權眼中，血統和成分是乾淨，總之是信得過，不會威脅統治權威。

　　我們進入少年宮之後，有一位小女生經由北韓導遊繙譯，稍稍介紹了這裡的設施。少年宮最超現實的地方，是所有女生都化了妝，說到底這裡是「真人騷」的直播現場，是我們沒有禮貌，請問化妝間在那一層？大堂角落的窗口位有幾位小女生聚集，似站崗般等待遊客經過，製造緣份合照。我想這也是劇情安排，還記得早前寫過平壤中央圖書館，臨時演員一整天站在電腦前查書，但打不出任何字。我們一開始看的課室，是書法、針織畫表演，水平絕對高於中港台同齡的小學生。書法在香港早已是明日黃花，我唸小學國文時還有寫書法，但你問任何一位家長，肯定會告訴你浪費時間，因為考學校沒有分加。其次的是新一代國文老師根本不會寫，書法習作執行起來就像行屍走肉，充數交差而已。針黹更加不用說，我記得小時候住在屋村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部腳踏推動的機械衣車，現在要在粵語長片《七十二家房客》裡面才找得到。

　　我認為平壤學生少年宮，是北韓用來招呼遊客的主題樂園，年中來參觀的人可謂不計其數，影相、合照等算是基本的，較年長的學生都能應對自如。但拍戲都有所謂三大害，分別是小孩、臨時演員、動物，因為很難控制他們懂得交戲。一名滿臉墨水的男生，年紀看起來只有小一左右，甚或更小，合照時擺出一副不知所措表情，又不敢開聲問老師，他的劇本可能只有寫書法，沒有包括望鏡頭這一段戲，「爆肚」即興演出，後果又可能很嚴重，難怪他這樣無助。

　　另外在參觀刺繡畫表演時，一名較年長的女生黑起臉，甚至對我們擺出討厭的表情。我認為這是北韓最真實的風景，外表可以偽裝，但是心情很難掩飾，即是演藝學院學生，也不見得每個人識做戲，更何況平壤要做戲劇之城，談何容易，他們的真情反應，倒是此行印象最深刻的地方。

　　再後來的是樂器演奏示範，她們年紀看來較大，演出純熟，過程中遊客很難埋身合照，因為會干擾或打斷表演，自然也沒有太多的破綻。最著跡反而是音樂老師，她彈琴期間不時會回頭察看學生，每當有鏡頭對準她，總會堆出一號笑容來，可想而知講演戲，薑還是老的辣。我最早聽過的北韓故事，來自師兄吳曉東，1995年他任職的無線電視新聞部獲批到平壤採訪，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，讓外界了解這個正值大飢荒，且又封閉的鐵幕國家。經過兩日採訪後，阿東發覺不對勁，情況就像我們的旅行團，去的都是當局指定的地方，且都是專車送到門口。採訪隊曾經要求可否在街口落車，然後步行至採訪地點，好讓他們拍一些街景、路人的畫面，但遭到當局拒絕。

　　有一天，採訪隊獲安排到幼稚園參觀，正當一批只有幾歲的小孩子在亂玩亂跳時，老師發出一個指示，全部人安靜停下來，且有序地集隊，阿東知道中伏了。他解釋，那個年紀的小孩就算父母都喝不停，現在還要馬上集隊，這是接受過軍訓才會有的表現。採訪隊之前去過的商店、見過店員、顧客，都是當局安排出來的，即是說那些並非平壤的真實情況，只是當局搭棚做神宮戲，如果當成新聞報道，等同協助北韓當局塗姿抹粉，掩飾國家經濟頻臨瓦解，犯了新聞力求真實的大忌。

　　極權國家深明宣傳之道，首要任務是控制傳媒，佔領書寫歷史的主導權。例子一，北韓歷史歌頌已故領導人金正日，在韓戰中百戰百勝，隻字不提中國曾經派自願軍參戰。例子二，中共自詡是抗戰的中流砥柱，建國歷史只有六十六年，卻大條道理慶祝抗戰勝利七十年。本港才子陶傑舉了一個有趣的比喻，西瓜刨在黃飛鴻電影裡面有沒有貢獻？答案是有的，但是電影海報排名絕對要分先後，西瓜刨無可能排在關德興、曹達華前面。大台節目主持人洪永城讚北韓發展得很好，有電話、有車、有得上網，等同將一粒花生米吹墟成滿漢全席。不要忘記，北韓原本比中國、南韓還要先進，現在倒過來給這兩個國家甩開幾十個身位，甚至可以豪言，見到尾燈算北韓贏。

　　我們到北韓的目的是旅遊，但出於病人本能，對於每個景點、遇到的每個當地人，都會保持一份警覺，時刻抱緊常識，回來後找出相關資料交叉比對，才會得出一個較為接近事實的圖畫。我也間接為真實謊言系列，寫了兩年還未完找一個藉口，時刻緊記，切勿當自己是錄音機、錄影機，要做一個「考故」專家，看穿北韓浮光掠影、謊言背後的真貌。

　　北韓號稱當地有三大幸福，教育、醫療、住屋都是免費的，平壤政府在2012年通過，延長多一年免費教育至十二年，包括一年學前教育、五年小學、六年初、高中，幸福到香港都望塵莫及。學生到少年宮是參與課外活動，學習琴棋書畫、唱歌跳舞，阿里郎表演的學生來自平壤各間學校，也算是用勞動報效祖國。我們看表演的那一晚，旅遊巴上有一位搭便車的深圳遊客，他特登多買一晚門票看阿里郎。聽他說話，我相信他讀過下書，且有點見識，能接收深圳河以南的新聞資訊，他明白遊客夾了不少錢，給金正恩試射導彈。但他大讚北韓訓練學生的方式，連大陸都自愧不如，著眼點聚焦在學生掌握多少才藝，我相信這是他在極權國家長大的局限，忽略了包藏禍心的思想控制。



　　少年宮產自社會主義國家，原意提供課外興趣學習，但滲透在內的，是黨的恩賜、加強灌輸共產主義理論的優越性，讓你的生活裡裡外外、方方面面都給政治思想籠罩。大陸學生自小就要參加少年先鋒隊，頸上掛條紅領巾，經過層層的洗腦、訓練、改造，長大加入共青團，就是共產黨將來要揀的蟀。這些從小就受到黨哉培的幼苗，將來有機會入黨，成為組織的話事人，借用自由世界的術語，這叫社會向上流動。這個也是在大陸人唯一出人頭地的機會，自然心甘命抵給洗腦、相信統治者比父母還要親。北韓都有類似的安排，能夠住進平壤的人，都是經過重重審查，證明身家清白。成人會透過工會、農社、婦女會等監控他們的一舉一動，包括思想；小童就透過學校、少年宮等單位，達致相同的目的。再輔以告密奬賞制度，人人互相猜疑，確保他們沿著黨的道路邁進，而不會行差踏錯。這正正是奧威爾的小說《1984》描述極權國家的情節，北韓、中國、前蘇聯都是打著社會主義旗號，以各種藉口剝奪個人自由和權利，鞏固黨的權力得以千秋萬代。

　　北韓比兩位社會主義好兄弟更進一步，金氏一家要壟斷權力，所以加推偶像崇拜，令現任領導人金正恩，在國民心目中有神一樣，捨我其誰的地位。據北韓官方媒體的介紹，金正恩三歲識開槍、駕駛、八歲以時速120公里開貨車，安全到達目的地。肥仔恩在運動方面樣樣皆精，籃球勁過職業球員、六歲識騎馬。文治武功也不少得，他十六歲寫出韓戰論文，表露了卓越的調兵譴將能力。一直生活在謊言之中的北韓人，又無法接觸外界的資訊，以為金正恩真的快人一步，有齊神的所有技能，他就成為唯一能統治這個寧要核子、不要褲子的流氓國家。



　　北韓人長期在這種封閉的環境下成長，平時會掛著一副「撲克臉」，眼神空洞、面無表情，目的是不想給其他人猜透內心的想法。多本脫北者寫的書都透露，家人因為沒有向當局告發而會受到牽連，整個社會都沒有信任這回事。北韓人遇到外國人，非旦不會搭訕或打招呼，有時迎面遇到都會兜路走。我們離開少年宮走回停車場時，遇到來上課的女學生，就出現這種情況。北韓小童都會唱一首歌，叫《在這個世界上，我們最幸福》，如果他們的生活都叫幸福，真的沒有甚麼好稀罕。